辜胜阻接受专访谈中国企业海外投资

后危机时代，世界经济格局正在发生重大变化。“欧美消费—中国制造”的全球经济增长模式正逐步改变，世界金融体系、国际产业链结构也将面临新的调整。从中长期来看，由于世界经济再平衡、贸易保护、各国财政紧缩、人口老龄化等问题，全球经济将会进入中低速增长阶段。

这种国际环境的变化，对中国产业结构调整提供了怎样的契机？赋予中国企业怎样的新角色新使命？中国企业如何才能顺利走出去？政府如何推动中国企业“走出去”？去年晚些时候，在西安的一个研讨会上，全国人大常委、民建中央副主席、经济学家辜胜阻与此相关的演讲引起中国经济时报记者的关注，回京之后，本报记者邀请这名活跃的经济学家，对他的观点进行了详细的阐述。

中国企业要从世界工厂“打工者”走向全球资源“整合者”

中国经济时报：２０１０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明确提出，“坚持互利共赢的开放战略，拓展国际经济合作空间”作为２０１１年经济工作六大任务之一。中国企业“走出去”虽然是个老话题，但在新的国际国内形势背景下，中央的这种提法有了新的内涵，你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辜胜阻：我觉得，在当前我国经济发展方式转型的背景下，推动中国企业“走出去”进行海外拓展具有非常强烈的现实意义和战略意义。概括来说，有这么几个“有利于”：

有利于促进我国储蓄向投资转化，解决我国储蓄与投资结构失衡的格局，有利于拓展民间资本的发展空间，缓解国内民间投资出路狭窄而形成大量游资的局面，可把大量的热钱引导到实体经济中来。

有利于化解我国当前的产能过剩，带动零部件出口，带动东道国的经济发展和就业，实现互利双赢。

有利于抢抓危机后的战略性投资机遇。国外经济衰退是我国企业战略性投资的好时机。国外相当一部分知名企业纷纷在金融风暴中陷入经营危机，这为我国企业进入国际中高端市场、树立自身品牌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遇，金融危机也为购买国外先进技术和设备以及石油、黄金等战略资源创造了机遇。

有利于应对高成本压力。在国内企业进入了高成本时代，劳动力、原材料、资金、土地等各项成本上升的条件下，企业通过向国外廉价要素地区转移，也可以规避高成本压力。

有利于企业规避贸易壁垒，避免贸易争端。后危机时代，全球增长前景不容乐观，国际市场需求不振。联合国预计，２０１１年世界经济增长率将从２０１０年的３．６％降至３．１％，世界贸易增长率将从２０１０的１０．５％降至６．５％。同时，发达国家出现了再工业化趋势，纷纷出台了贸易保护政策，恶化了外贸环境。据商务部统计，２００９年我国以约９．６％的全球出口量，遭受了全球４０％左右的反倾销案、全球７５％的反补贴案。加快企业海外拓展，可以将部分生产环节转移到国外，规避贸易壁垒，有效应对贸易保护。

从现实角度看，目前，我国企业国际化取得了显著成绩，中国正在从资本的输入国转变为资本输出大国。据商务部统计，已经“走出去”的中资企业约有１．４万家，遍布全球上百个国家和地区。但是我国企业海外拓展的相对水平依然较低。《２０１０年世界投资报告》显示，２００９年世界吸收外资与对外投资比重的平均水平为１∶０．９８８，发达国家为１∶１．４５，中国仅为１∶０．５０５，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存量仅占全球存量的１．２１％。未来我国企业国际化战略需要进行调整，要从世界工厂“打工者”走向全球资源“整合者”。要推动我国从依赖廉价劳动力和土地等要素竞争取胜的产品国际化走向依靠技术、管理、创意等非物质要素竞争取胜的企业国际化，从商品输出走向资本输出，从中国制造走向中国所有，实现从低层次国际分工战略向高层次国际运营战略的根本性转变。

中国企业国际化的六大实施攻略

中国经济时报：近几年来，中国企业走出去已经有不少尝试，有成功的，但失败的更多，你认为，下一步该如何走才能保证成功的概率更大？

辜胜阻：失败是不可避免的，重要的是总结教训，吸取经验。我觉得，中国企业要成功进行海外拓展，一方面要分类拓展，趋利避害。海外拓展是高风险的，企业必须首先做到知己知彼。因此，中国企业要明晰自身发展战略和企业优劣势，要对目标市场、并购对象等进行详尽的调查研究，对海外拓展所需资金、人才做好分析和储备，对拓展的预期收益及风险做好评估。海外投资目的可分为寻求资源、寻求战略资产、寻求市场和寻求经济效用最大化四种，海外投资有并购和新建企业两种，各有利弊。并购的优点是能迅速利用现有的技术，品牌和生产能力，使用现有的营销渠道进入当地市场，减少竞争。但受当地政策限制，并购后业务整合和管理比较复杂。新建企业的优点是受到政策限制和民众抗议的可能性较小，在绝大部分国家，比并购需要的手续要简单，但对当地文化和管理机制的适应周期较长。我国企业在海外拓展中要根据自己的规模实力、发展阶段、行业性质、比较优势来灵活选择不同的目标市场、海外投资方式和经营模式，明确自己的定位，分类拓展。

另一方面要分步实施，循序渐进。企业在国际化进程中，可以选择以贸易为先导，再分阶段、分步骤将企业的生产经营环节向目标市场拓展，根据自身实际条件，由低到高逐级选择直接出口、设立海外代表处、设立海外分公司、海外子公司等方式。同时，企业要主动融入华商网络，巧借海外华商的力量，克服资金、人才、管理和品牌等国际化障碍。如华为模式是靠技术打造企业集群，采取“农村包围城市”战略，先开辟发展中国家市场，逐步走向发达国家。

中国经济时报：你的这种原则如何转化成可操作性的建议供企业参考？

辜胜阻：具体来说，中国企业要成功实现国际化，需要实施以下策略：

一要推进人才多元化。海外投资具有高风险，规避高风险的关键在于用好国际化的管理人才。通用电器（ＧＥ）前总裁韦尔奇说过，企业国际化“真正的挑战，是将组织的思想全球化。除非将人才全球化，否则就没有将公司真正全球化”。我国企业需要通过引进海外高端人才，聘请具有跨国公司工作经验的优秀人士加盟，选派企业内部高层管理、技术人员去海外深造，定期组织员工参加相关培训，灵活招聘、配置不同领域人才资源等途径，构建开放、多元化的人才体系。

二要实现品牌高端化。２１世纪是品牌时代。能否打造出知名的国际品牌，既决定了企业能否成功实现国际化，也标志着企业国际化是否成功。我国企业可以借鉴日本家电企业推进品牌国际化的成功经验，灵活选择“ＯＥＭ＋自有品牌”、“先ＯＥＭ，后建立品牌”和“直接自有品牌”等不同策略，在市场定位、产品设计、渠道布置、广告策略、售后服务等方面下足功夫，推进品牌国际化。

三要推进管理国际化。管理大师德鲁克认为，国际化企业的经营管理“基本上就是一个把政治上、文化上的多样性结合起来而进行统一管理的问题”。我认为，中国企业要成功实现国际化，需要借鉴国际通用的管理模式，引进世界先进的管理方法，执行国际规范的管理认证标准，加快企业治理结构改造等，提升企业管理水平。尤其是要高度重视企业跨文化管理。国外管理学家的经验表明，大约有３５％－４５％的跨国企业是以失败而告终的，其中约有７０％是由于文化差异引起的。

四要实现生产专业化。握紧的拳头更有力，生产专业化可以降低企业运营成本、将企业资源集中于价值链创造的关键环节，培育企业核心竞争力。在欧洲和日本有许多几乎不为人知的中小企业，通过高度生产专业化，成为了国际市场竞争中的“隐形冠军”，享有５０％以上的国际市场份额，有的甚至达到７０％或９０％。我国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规模小、实力弱，在海外拓展中很难获取竞争优势。需要借鉴“隐形冠军”成功经验，专注于特定市场客户需求，把精力放在行业某一非主导产品领域，并力争把产品做精、做细、做专、做深，从而获得生存能力和生存空间。

五要推动发展集群化。抱团国际化是企业海外拓展初期的重要途径之一。如我国台湾地区企业通过建立“行销合作网”走向全球市场，日本企业通过“下请制”联合起来形成国际市场竞争的“命运共同体”，意大利中小企业以建立“弹性专精”为基础的产业集群来参与国际竞争。浙江民营企业通过在国外联合建立工业园区或开发区的形式，创造了集群国际化的新模式。有研究表明：国际投资不再向低成本方向转移，而是向产业群方向转移。当前，我国企业国际化可以以产业链为单位，上下游企业集群“走出去”，增加抗御风险能力，获取集群效应，也能在国际谈判中提高话语权，相对容易地从对方政府那里拿到政策优惠。

六要推进竞合联盟。战略联盟有利于企业间优势互补、风险共担和成本同降，有利于迅速突破市场进入壁垒，同时相比兼并收购、新建企业等国际化方式具有风险小、成本低的优点，已经成为增强企业国际竞争力的重要手段。管理大师德鲁克曾称，现在是“战略联盟的时代”。据统计，全球性跨国公司几乎平均每家有６０个重要的战略联盟。而中国企业家调查系统最新调查显示，目前我国只有１４．４％的企业在国际化过程中采用“战略联盟”形式。中国企业需要通过主动寻求与国外企业合作，建立供销联盟、研发联盟、生产联盟和合资企业联盟等。如华为海外拓展中，合作阵营是国外大企业、知名企业，从而大大增强海外拓展能力。

政府的作用：加快培育中国的跨国公司和国际知名品牌

中国经济时报：在中国企业国际化的过程中，政府该发挥怎样的作用？如何才能做到既支持了企业的走出去行为，又不会授人以柄？

辜胜阻：我个人认为，在企业积极推进国际化过程中，政府需要帮助企业进行海外拓展，“把‘引进来’和‘走出去’更好结合起来，创新对外投资和合作方式，加快培育我国的跨国公司和国际知名品牌。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加强企业海外投资立法，制定国家对外直接投资的战略规划。出台促进企业海外投资的相关法律、法规及政策是推动中小企业国际化的前提。要完善现有企业“走出去”的法律法规体系，出台《海外投资法》和《海外投资保险法》等新法律。根据国内经济发展需要和国际环境变化，研究制定我国境外投资的总体战略，完善境外投资的产业导向和国别指导政策，引导国内企业围绕重点国家、重点领域、重点项目进行投资。

完善海外投资的金融支持，实现“藏汇于国”到“藏汇于企”的转变。从国际经验来看，世界上许多国家已经建立了完善的金融支持体系，来帮助企业进行海外拓展。目前我国企业海外拓展面临的突出问题是融资难。《２０１０中国企业对外投资现状及意向调查报告》显示，５９％的企业获取海外投资资金的主要渠道为“利用公司自有资金”，“融资困难”在中国企业海外投资过程中遇到的各种挑战中排第一位。为此，要加大银行支持民营企业“走出去”的力度，要建立企业海外拓展投资基金；推动境内企业用人民币对外直接投资；特别是要探索如何利用高额的外汇储备支持企业海外拓展，实现“藏汇于国”到“藏汇于民”、“藏汇于企”的转变。

提供对企业海外投资的财税扶持，减轻企业海外拓展的负担。财税扶持是鼓励本国企业海外投资的重要手段。《２００９中国企业“走出去”发展报告》显示，政府鼓励企业“走出去”的政策和相关优惠条件影响我国企业对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投资的程度分别达到７０％和６４％。我国需要制定鼓励企业“走出去”的财税支持措施，对企业海外市场拓展、对外投资等活动提供资金资助、贴息贷款，提供税收抵免、税收减免等税收优惠。

强化企业海外投资服务，为企业海外拓展搭建平台。国际市场复杂多变，企业势单力薄，需要政府提供海外投资服务。有调查显示，关于企业对政府“走出去”服务体系，６８％的企业希望政府“开展经贸活动，搭建合作平台”，６１％的企业希望政府“提供信息服务”。我国政府要完善企业海外投资的信息服务网，根据国别、行业、项目类型等特征建立对外投资数据库，加强对企业海外投资的信息服务。要通过整合高校、政府和社会资源，为企业海外拓展提供多层次、多元化培训服务。驻外机构和国内投资促进机构要履行职责，为企业特别是对国外缺乏了解的中小企业提供必要的咨询服务。

建立风险预警机制，帮助海外企业化解国际化风险。企业海外拓展风险极大。据统计，只有１／６的亚洲上市公司在“走出去”的５年之后有盈利的记录。而当前，我国企业海外拓展也迫切希望得到政府的风险保护。调查显示，我国５０％的企业希望政府“保护投资者和境外资产的合法权益”。因此，政府要借鉴国外经验，加强海外使领馆的商业保障功能，完善双边与多边投资保护机制；要加强对海外投资风险的调研和分析，发布投资风险指南，建立风险预警机制；要鼓励海外企业建立行业协会和商会；要加快商业性出口信用保险发展，完善政策性出口信用保险，并借鉴美日等国成功经验，建立海外投资保险制度和海外投资亏损准备金制度，帮助企业分担国际化风险。